“卅載辛苦真譯匠，半生流浪假洋人。”享譽國內外的翻譯家楊憲益師長教師（1915—2009）用如許兩句詩總結本身的平生。

以詩抒情，是楊師長教師在“譯事”之余最愛好的一種表達方法。雖說由于把重要的精神都投進到了翻譯工作中，他的翻譯家的盛名幾多遮蔽了作為詩人的光線，但他的詩歌才幹也會在任務之余時不時地“橫溢”，令讀者們驚喜。假如說楊師長教師稱他的翻譯是任務，“由於乃迭愛好，我也就做了”，那么寫詩則是真正表現他才幹與性格的雅事了。

一

楊師長教師對于寫詩的熱忱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

1915年1月楊憲益誕生于天津的一個貧賤之家。他的父親楊毓璋精曉詩詞格律，熱愛京劇，已經留學japan(日本)，回國后擔負過天津中國銀行行長。他的三位叔叔也曾有留學法國、德國和美國的經過的事況。楊師長教師在上私塾時隨著一位優良的塾師學寫舊體詩，悟性極高的他很快就能寫出“乳燕剪殘紅杏雨，流鶯啼斷綠楊煙”如許令教員激賞的詩句了。

1928年楊師長教師進進英國基督教倫敦會開辦的天津新學書院進修，接收了正軌的西式教導。在博家教學多才之余，楊師長教師對中外詩歌表示出了濃重的愛好。他很愛好李賀、李商隱、龔共享會議室自珍的詩，贊賞黃遵憲“我手寫我口”的詩歌主意。他曾以五言古詩的情勢寫過一首詩《雪》，依靠了本身的政管理想：“冷流來東南，積氣化凝鉛。天風忽吹墜，飛下白云巔。化身萬萬億，一落一回旋……愿得身化雪，為世掩陰霾。奇思不成踐，夙愿自空懷。起視人世世，縱目滿塵埃。”由此也可見出他所嶄露的詩歌才思。

除了中國古典詩詞的陶冶，阿誰階段他還大批瀏覽了東方詩人的作品，愛好上了浪漫主義詩人濟慈、雪萊等人的詩，并開端用英文寫詩作文。他曾把本身愛好的一些詩歌翻譯成舊體詩。最後的翻譯測驗考試是朗費羅、彌爾頓等人的詩，以及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詩，興之所至，甚至還依據英譯本轉譯過古希臘詩人薩福的詩。對他來說，在中西文明之間不受拘束地穿越，是一件令他很是高興的事。當然，如許自發的練習也為他后來寫詩、譯詩的文先生涯打下了堅實的基本。

好比他曾譯過莎劇《狂風雨》中的詩句：“爾父深葬五尋水，骸體仍然神已逝世。森森白骨化珊瑚，沉沉雙目化明珠。化為異物身無恙，幽奇綺麗難名狀。鮫人時擊喪鐘叫，我今囿之丁當聲。”如許一種形神兼備的詩意表達充足展現了楊師長教師所具有的深摯的中西學養。

是以當他在牛津就讀時“出于好玩”，用好漢詩體翻譯《離騷》，讓英國人年夜年夜地吃了一驚，也便在道理之中了。

二

楊師長教師1934年負笈英倫，與他的父輩走的是異樣的途徑，所分歧的是，學業優良的他仍是個滿腔熱血的愛國青年、為國度前程與命運奔走的社會運動家。他曾擔負牛津年夜學中國粹會主席，在課余最投進的運動即是在留先生與華裔中停止抗日救亡宣揚。

1940年，楊師長教師在取得碩士學小樹屋位后一路輾轉回到了內陸，到重慶中心年夜學任教。同時他還“攜帶”了一位美麗的英國姑娘回來，那即是后來成為他夫人的戴乃迭（Gladys Yang）。值得一提的是，戴乃迭誕生在北京，7歲后才回的英國，父親是一位布道士，已經在燕京年夜學教過書，這也促進了戴乃迭與中國的平生情緣。她在牛津肄業時是楊憲益上法國文學課時的同窗，還曾擔負過中國粹會的主席秘書。“他對內陸的酷愛感動了我。”戴乃迭如是說。從愛好陳舊而奧秘的中國、對中國文明沉迷，到愛上辭吐風趣、中西學養深摯的楊憲益，天然是瓜熟蒂落的事。

1952年，楊憲益和戴乃迭應邀離開北京，到剛開辦的英文版《中國文學》雜志社任務。向海內譯介中國作家作品，這也是戴乃迭愛好做的事——她可是牛津年夜學取得中國文學學位的第一人。配合的對于中譯英任務的投進使得他們倆的文明差別敏捷轉化成了宏大的上風，并由此開啟了最佳的翻譯形式：先由楊憲益譯出初稿，再由戴乃迭修正潤飾。像廣為稱道的《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全譯本以及《魯迅全集》（4卷）等“名譯”就是如許發生并傳佈到全世界的。

有楊憲益與戴乃迭在《中國文學》坐鎮，天然年夜年夜晉陞了這本雜志在國外的著名度和影響力。而在上世紀八十年月初由楊師長教師倡議并掌管的“熊貓叢書”的出書，更是開辟了向海內體系先容中國文學的一個窗口，尤為主要的是，浩繁新時代涌現出來的優良作家借此走向世界，他們的作品簡直與國際同步為列國讀者所熟知。“熊貓叢書”以英、法兩種文版面向150多個國度和地域刊行，不少佳作曾被選進國外文學選本和教材。

八十年月中期我被分派到《中國文學》雜志社任務，有幸與楊師長教師成為了同事。在外文局年夜樓里，穿戴樸實的楊師長教師就跟通俗員工一樣，一點兒也看不出“名人”的影子。良多同事能夠無緣見識他口唾珠玉詩譯中外的風度，但不時也能看見他手挎籃筐在攤位買菜的身影（因年夜樓門口即是農貿市場）。他的體態并不高峻，措辭語調也比擬溫順，但他的溫順中自有一種氣力。有一件大事頗可闡明這一點。他曾為一位老編纂的出國之事專門找我們單元有關引導“說理”。由於外文局一貫“姓外”，無限的出國名額都是分派給學外語的任務職員的。楊師長教師卻力排眾議，他以為編纂異樣需求出往“開眼界”，尤其是像法蘭克福書展如許的運動更應當讓懂出書的編纂餐與加入。恰是由于楊師長教師的力排眾議，才使得編纂們出國看世界的愿看有了完成的能夠。

楊師長教師是個好客而又年夜度的人。他家的書柜里放滿了各類各樣的外文書和原版錄像帶。我曾到他家往借過幾盤由本國文學名著改編的片子錄像帶，楊師長教師親身為我翻開柜門指導著，一邊說：“隨意拿，隨意拿。”有時辰我們幾個年青同事相約一路到楊師長教師家不雅看英文版片子錄像，每次往城市遭到楊師長教師的熱忱接待，還拿出巧克力、花生等零食接待我們。這花生仍是楊師長教師在市場親身遴選的呢！楊師長教師則會喝著酒和我們一路不雅看，有時辰碰到難明的英詞句子，他還會在一旁為我們做“同傳”，全然沒有年夜翻譯家的架子。戴乃迭用中文跟我們聊地利偶然也會向我們“埋怨”：由於跟楊憲益在一路常說英文，使得她的中文“變差了”。實在她的中文一點兒也不“差”，不時還會說出一些很風趣的話來把大師逗樂。那真是一段令人難忘的快活時間。

三

自古以來，詩人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楊師長教師也不破例。他的詩興常因酒而起，筆下的詩句天然也會飄著酒噴鼻：“我家有年夜麯,待君日已久。何當過敝廬,喝它三兩斗。”“文革”中蒙冤進獄時，舞蹈場地不克不及與酒相伴，楊師長教師便“以詩解憂”，教獄友背誦唐詩，向他們講授《長恨歌》，他本身獨處時共享空間則默念莎士比亞的詩句。如許的修為與境界自很是人所能相比。

每年除夕我們雜志社會餐時，楊師長教師城市帶幾瓶好酒分送給各個文部，和同事們一路共慶新年。楊師長教師飲酒常會酡顏，但從不醉倒，大要他所尋求的是一種“仙”的境界吧。楊師長教師為人處世頗有魏晉之風，黃苗子就稱他為“古代劉伶”，還為他畫過一幅漫畫，圖中的楊師長教師抱著一個酒壇子自樂，活脫一個酒翁抽像，真正應了他詩中的一句話“有煙有酒吾愿足”。當他人問及他的長命法門時，他的答覆出人意表：“吸煙，飲酒，不活動。”

楊師長教師已經談及他抗戰時代在貴陽師范學院教書時的經過的事況。那時他與同在貴陽的學者、詩人尹石公等人經常聚首，時有唱和，集中寫了不少舊體詩，也允許以算是楊師長教師的一個高產期吧。經常是10分鐘便可依原韻和一首七律，他笑稱本身是以“吃了不少白酒白飯”。像如許靈敏的詩思，完整稱得上是倚馬可待啊！

除了寫詩、譯詩之外，楊師長教師在中西詩歌的比擬研討方面也頗有心得。他已經寫過一篇論文《歐洲十四行詩及波斯魯拜體與我國唐代詩歌的能夠聯絡接觸》，登載在1981年第2期的《中國文學》英文版上。楊師長教師以為，魯拜體與唐盡句同出一源，在情勢與思惟內在的事務上都有過顯明的影響。李白的某些詩與意年夜利的十四行詩也有著情勢上的聯繫關係。這一新奇奇特的不雅點惹起了學術界的追蹤關心。他還做過大批的筆記，預備用全新的視角寫一部中國詩歌史，但因各種緣由沒能完成，一向引為憾事。

四

楊師長教師對本身寫的詩常常是隨寫隨扔，絕不在意，有良多“筆底明珠”是以遺掉，很是惋惜。上世紀九十年月中期在噴鼻港出書的詩集《銀翹集》，收錄了他130多首舊體詩，這些詩作年夜多是靠伴侶們搜集才保存上去的。有的詩仍是他昔時仔細的同窗繕寫保存，后來再寄還給他的。

關于《銀翹集》書名的由來，楊師長教師在序文中本身解題：與黃苗子寫詩唱和時曾有詩“久無金屋躲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銀翹是草藥，功能是清熱，我的打油詩既然多半是火氣爆發時寫的，用銀翹來敗敗火，似乎還適合”。

楊師長教師的風趣用于諷時刺世常有規戒之效，而在戲作、自嘲時則盡顯奔放與瀟灑。當他七十八歲那年與特蕾莎修女一路獲頒噴鼻港年夜學聲譽博士學位時，仍不忘拿本身開涮：“相鼠有皮真鬧劇，衣冠禽獸好威風。”對于這般盛大的“加冕”典禮，楊師長教師按例以習用的滑稽筆法加以譏諷。

楊憲益師長教師才幹天縱、著譯等身，但他一貫恬澹名利、虛懷若谷。他從不說起本身的豪舉：抗美援朝時傾其一切給國度捐了一架飛機，“文革”后把收藏的200多件字畫文物無償捐給故宮博物院。有人說過，假如楊師長教師把他的精神放在學術研討上，他完整能夠成為像錢鍾書那樣的年夜學者。昔時他在北碚國立編譯館時寫的文章已達很高的學術成就，但他在編成集子時卻自稱為“零墨新箋”“譯余偶拾”。他曾從希臘文譯荷馬的《奧德修記》、從拉丁文譯維吉爾的《村歌》，還從中古法文譯法國好漢史詩《羅蘭之歌》。但對這些可謂出色的成績，楊師長教師看得非常漠然，他謙稱：“我也沒做什么太多的事，也就是翻了點德文，翻了點法文，翻了點希臘文，翻了點意年夜利文，要不就翻點英文什么的；多少數字也不太多，也就是把《紅樓夢》、《老殘游記》和《儒林外史》給譯成了洋文，先容到歐美往了……”

楊師長教師是個詩人，天然常會吐露出真性格。“每見長短當亮相，偶遇得掉莫關懷。”這兩句詩剛好表白了楊師長教師作為一個常識分子的擔負認識。就像他用平生的行動所證實的那樣，在主要的汗青時辰，楊師長教師會一改常日的“散淡”與溫順，他的言行舉止中佈滿了詩人的豪情。言人所不敢言，有所為、有所不為，既是一種年夜勇，更是直抵人心的高義。